酒瓶碎了。
不是酒醉父亲朝母亲和姊姊身上挥舞的酒瓶，而是他朝父亲后脑杓用力砸下的酒瓶。
破门而出，堆满空酒瓶的房间、姊姊的尖叫声、父亲逐渐散大的瞳孔被他远远抛在身后，他发现自己跌跌撞撞的脚步来到了那个熟悉的秘密基地，倚着断垣残壁颓然倒下，温热的泪水不知何时爬满了脸庞，他慌乱地用手背去抹，清秀好看的面容顿时糊满骯髒的血痕。
用瑟瑟发抖的手掏出手机，哽咽的声音不住颤动。
「哥，我好想见你......」
远方一座透明电话亭内，布满水气的玻璃上留有一行字──活下去。一只话筒垂荡在半空中，模糊的声音空洞地传出。
哥......我好想见你......
感觉到温暖的太阳洒落身上，四周围绕着欢乐的嬉笑声，他缓缓睁开眼睛，记忆中的笑脸映入眼帘。
「嘿，在干嘛呢？」
他拉住对方伸向他的手站起身来，废弃的空地旁，熟悉的好友哥们正在嬉闹玩耍，他粲然一笑，奔去加入他们的行列。
「珍哥呢？」
顺着好友们手指的方向看去，果然见到年纪最长的珍正拿着手机在不远处录影，望着他们的眼神满是宠溺的温柔。
大家都还在。
只要在一起，就能微笑。
又吵又笑的，他们在秘密基地里相互追逐，在废弃墙面上喷漆涂鸦，放纵挥霍这短暂的花样年华，这不安的青春，就像从前那样。他玩得尤其疯狂，想藉此甩开负在肩上的徬徨、沉痛、绝望，因此他玩命似地爬上旁边将近两层楼的水泥高台，站在高处边缘遥望底下快乐欢笑的伙伴，那一刻，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浮动翻搅着。
「喂──快下来！」
其他人在下方呼喊着向他招手，于是他轻轻地笑了，小
心翼翼地回到地面好友们的身边，一起凑过身去看珍正在堆叠的纸牌，高高堆起的纸牌屋只差最后几步就能完成，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的，迎接这紧张的时刻，却只听见「哗」地一声，用华丽堆砌的纸牌屋，被他淘气的手挥倒了，色彩鲜豔地刺眼的纸牌散落一地，其中一张纸牌掉落在眼前，上头图案的黑色蝴蝶，彷彿一具殒落的遗骸。
「啊！你又调皮......」
珍搔搔后脑杓，无奈地笑道，望向坍倒的纸牌的眼睛，却隐隐浮现了一丝疑惑和失落。
「算了，还是可以留影纪念。」
说罢，珍拿起手机，对着镜头露出开朗的笑容和满地的纸牌自拍，正要按下快门的剎那，其他人冷不防地也跟着探过头来抢镜，笑得灿烂，一张独照彻底变成了大合照。
只要在一起，就能微笑。
玩累得他们来到海边，坐在堤防上静静凝望一片无垠无涯，鹹鹹的海风轻拂面颊，夕阳余晖将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，一切都是那般美好和乐，熟悉的画面，记忆中的人，唯独他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平静。
曾经的嘻笑欢乐，笑着笑着就变了。嗜睡磕药、忧郁自残、帮派斗殴……到家庭暴力，不知何时竟已悄悄地，将他们一个个逼上绝路。
夕阳是那样的鲜红，斑驳全身的血迹也是那样的鲜红。愈是笑得欢乐，那些徬徨、沉痛、绝望就愈是铭心刻骨，如同沾满双手的血汙，愈抹愈髒，愈擦愈深。
原来他也早已和那时候的其他人一样，陷入那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回首看向身旁正拿着手机录摄海景的珍，淡淡的哀伤蒙上他清澈的眼睛，似是最后的牵挂......然而等到回过神来时，他终究还是爬上了堤防附近一座废弃高台的顶端，脚下生鏽的铁杆摇晃，吱嘎作响。
底下的好友们又在朝他招手了，像是在喊叫着什么，可听不太清楚，于是他再一次，也是最后一次，轻轻地笑了。
只要在一起，就能微笑。
他纵身一跃。
手机画面中高高跃下的身影，因为背着夕阳光变成了全黑，宛若一只黑色的蝴蝶，徬徨、沉痛、绝望幻化成一双自由的翅膀，翩然落下，坠入被夕阳染成血红的海中。
珍茫然地眨了眨眼，发现只剩自己独自坐在清晨的海边，手里的手机萤幕亮着一张照片，画面上的珍一个人开朗地笑着，背景里凌乱散满一地的纸牌，图案上一只黑色的蝴蝶，彷彿一具殒落的遗骸。